一天下来,凯洛只在食堂里见过一次莉莉。
她戴着口罩,披着头发,站在人群中排队。有个特别高壮的学生挤到她面前插队,弄掉了她的饭盒。
她把饭盒捡起来,洗了洗,然后不知道去哪儿了。
凯洛这学期没有收到她的选课申请。
他跟莉莉没有直接的师生关系。
只要不选他的课,她就可以从学院中避开他。现在有神庙的人在,他背后永远跟着个白金色袍子的执事官,根本没法单独找莉莉谈话。
一整天,凯洛每次回办公室,都先看看门缝下面有没有她扔回来的钥匙。
到下班的时候,他还在书桌边找了一圈。
凯洛有点恶毒地想,她现在没必要再找他帮忙了,因为她担心的噩梦已经在现实里发生了。
她也不会跟他寻求帮助。
因为从她昨晚的态度来看,他对她来说,更像是另一个版本的“蜘蛛”。
凯洛疯狂地憎恶着库什。
因为库什早上那番恶心人的话,还有他得意洋洋的嘴脸。他在春分时差点咬死了莉莉,但现在还是能每天在课上看见她。
莉莉甚至可能并不怪库什。
但是凯洛觉得,她可能到毕业都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了。
他仔细回想了昨晚的会面。
莉莉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——“我不太舒服,先走了。”
简直像是相亲失败,中途溜走时用的台词。
然后他跟莉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你这是什么态度?”
这句话他上午还跟某个学生说过。
对方把教材搞丢了,想问问他怎么弄一套新的。凯洛很不满地数落了一顿他的学习态度,最终成功把学生弄哭。
早在昨天之前,凯洛就想过他和莉莉这件事会怎么收场。
可能会被人发现。
或者被库什那家伙告发。
比较理想的情况是,他隐秘地坚持到了莉莉毕业,她再远走高飞。
当然,最有可能的还是她受不了他的脾气,大吵一架再决裂。
昨天的事情基本符合后者。
除了她没跟他吵架。
如果吵架到不可挽回的程度,凯洛相信自己一定会想好措辞,给她留下一句永生难忘的刻薄话,让她伤心痛苦一辈子。
结果他昨天说的是,“你这是什么态度?”
一个问句!
显得他愚蠢,茫然,又气急败坏。
他特别后悔说了这句话。
他烦躁地拉上办公室的窗帘,远处可以看见校医院的红十字灯。
不知道莉莉有没有去看病。
他今天没在教学楼里看见她,或许是去了医院?
她也有可能不敢去医院。
因为蜘蛛、吸血鬼、龙这些东西留下的伤痕都千奇百怪,她害怕被盘问。
而且她对自己的身体有很强的羞耻心,如果隐私部位有伤口,她绝对不敢主动找医生检查。
‘既然她能跑能跳,应该没有伤筋动骨。’
凯洛心里有乐观的一部分这么想。
他心里另一个冷峻现实的部分想的是:可能几天后她会被烈性蛛毒融化成一滩水,或者死于伤口溃烂感染,或者因为心理创伤跳楼自杀,留下一封疯疯癫癫的遗书。
凯洛又拉开了窗帘。
他的办公室看不见学生宿舍。
那个方向上,大理石铸成的裁判所在绵绵阴雨中矗立,它显得庄严而肃穆,门口那些圣贤雕塑脸上都有种深重的悲苦之感。
凯洛对裁判所和神庙都充满了怨恨。
“咚咚。”
这时候,门被人敲了两下。
“老师。”
凯洛回过头之前,听见了这个声音,有点不敢相信。他的脖子很僵硬,转身的动作也很慢。
他看见莉莉站在他的门口,口罩挂在一边耳朵上,有点气喘吁吁。
“你在忙吗?”她问。
“莉莉?”凯洛不太确定。
莉莉犹豫了一下。
她刚刚从楼下经过,看见凯洛的办公室还开着灯,所以猜他可能在加班。
她今天一直在想,历史课上库什暗示的事情——不灭之王杀掉了所有为他谋夺永生的术士。
这些术士埋葬在学院附近,被她不小心一把火全烧掉了。所有的枉死者,什么都没能留下,一切可以佐证往事的痕迹都变成了灰烬,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天日。
这让她心里突然很沉重。
另一个方面,凯洛在学院里潜伏十多年,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古代术士墓场。
不管他是单纯利用这些做研究,还是有一些微妙的缅怀、向往情绪——总之,古代符文术士墓场的焚尽,对他来说,是极大的打击。
为了避免被神庙发现,他甚至要亲手毁掉很多先辈的遗骸。
即便他不是一个自私鬼,只是个普通人,也会一时有些难以接受。
“我今天一直在想……”
莉莉局促地站在门边,手紧紧绞着。
“对不起,好吗?”
凯洛如遭雷击,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。
莉莉接着说:“我当时只想烧掉一点蛛丝,然后从里面逃出来。我不知道为什么火烧得这么大,也不知道怎么控制火势……总之,如果烧掉的东西是无法挽回的贵重物品,我很抱歉。”
不过如果再让她选一次,她还是会点火的。
她必须活下来。
过了很久,莉莉没有听见凯洛的答复。
这让她更加局促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松开了自己的手,慢慢退出房间,“我就是来说这个的。没有别的事情了。”
她转身后听见了急促的步伐。
凯洛冲出来,在走廊上抱住了她。
他感觉一整天交织在他脑海里的复杂情绪,都像气泡一般被刺破了,只留下可怕的空洞和冰冷。
莉莉跟他道歉的那一刻,他意识到——
他对库什的憎恶是假的。
他对鸺鹠的愤怒是假的。
他对神庙的怨恨是假的。
甚至连他对祭场毁坏的遗憾不甘也是假的。
在这里,一旦被毁掉就“无法挽回的贵重品”,其实只有莉莉。
他完全有能力保护好莉莉的安全。
但是他没有。
他憎恨、愤怒、怨恨的对象从来都不是其他人,而是逃避藏匿着的“自我”。
那个“自我”,
如此可悲。
不配一点她的垂怜。